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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海阔步走来

湖南口音

像一盏灯

去年夏天

从手术中突然醒来

谨遵医嘱

后遗症

送妻子去产房

昌耀墓前

大海阔步走来

——洞头小住并赠玄武

大海阔步走来。那些岛屿

像手挽手的兄弟，坚韧、沉默

对我这类呼吸困难的

它们提供洗肺服务，海风和暴雨

全部免费；对于玄武

他那来自北方的、凄厉的狼嚎

也被海浪收敛了许多

窒息得太久，我们像两只泥螺

奋力吐出喉咙里的泥污

他和我一样，被陆地严酷的气候

磨炼出一张粗粝的嘴脸

他和我不一样，扛一颗光秃秃的脑袋，任阳光晒出盐来

-7-15

湖南口音

在县城上学，他们听得出

我来自小镇的口音

到省城谋生，他们听得出小县城

那种割麦插秧时节

布谷鸟一样短促的焦虑

唉，太土了！这一次在东海岸

榕树下的诗歌朗诵会

我又一次怯场

那个汉学家，德国老头顾彬

用一口流利的汉语，鼓励我改说湖南话

他是对的！我的诗句

真如茅坑里的石头，又臭又硬

激昂处，真如湖南男人，卵子敲得板凳嘭嘭嘭

-6-30

像一盏灯

像一盏灯的，终究如灯熄灭

我已经放弃了

向命运抗争，正在老去的日子

也一任心脑血管疾病

如一只只拦路虎肆虐、夺命

我已经活过了该活的年纪

并且有两次

见过同龄人的结局：老友田征文

前年死在惠州，因为心脏病突发

老同学徐斌英年早逝

因为肝癌。青山有幸埋忠骨

他们都被运送回故乡，完整的身躯，随草木枯黄

前者是乐观的，当我去吊唁

灵前的蜡烛扑闪扑闪

后者是悲观的，灵前的蜡烛扑闪扑闪，烛泪一行又一行

去年夏天

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

多么无趣啊。去年夏天

我回到故乡避暑，林下生火，泉水煮饭

蝉声催我早早睡去

这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图景

今年我可不愿重复：

山中才数日，世上已逾千年哪

也不见最亲爱的儿子

打一个电话，问一声老家伙安否

也不见年轻时结下的仇家

像池塘里的荷花，高举着手雷，来门前叫嚷

-7-15

从手术中突然醒来

从手术中突然醒来

会是怎样恐怖的经历？

一位实习医生向我这样描述

你会意识清醒，

感觉到手术刀的切割，那种剧痛

连尸体也会痉挛

但你的身体像被冻住，

休想动弹，也别想发出求救的声音

细思极恐哦！他看我目瞪口呆

近乎安慰地说

发生几率是极小极小的，而且

由于神经阻滞，任何人都记不住，去过一趟炼狱

他不知道我一直挣扎着

像一个患者，拼尽了全力，试图喊出一代人的痛苦

-4-9

谨遵医嘱

谨遵医嘱，我管住了身体

不纵欲，不近女色，固守元气

我成功地克制住了欲望

一个纯粹的人，

走过满树繁花时也不分神

我也管住了嘴

不嗜烟酒，不食辛辣之物，不吃腥

我成功地管住了嘴：

万马齐喑时

我不言语；天怒人怨时，将呐喊压低成呜咽

为了活到死的那一天

我谨遵医嘱，不碰那些致命的发物

宿疾在身，恰如

一个国家隐匿的弹药库，时时得提防点点火星

后遗症

这是一种什么怪癖呢？

被毒蛇咬过的女人

反而迷恋起毒蛇

从非洲巨蟒到澳洲的蝰蛇

从印度眼镜王蛇，到家门口

常见的竹叶青和响尾蛇

这些藏身阴暗处，令人不寒而栗的

邪恶的爬虫，连同噩梦般的往事

却形成了难以遏制的诱惑

她如此热切追看《荒野追踪》

和国家地理这类电视节目。真是反常啊！

用留下后遗症的手指

摁着遥控器；用不停吐出的舌头，侦测周围的空气

-3-30

送妻子去产房

所谓爱，原是摧残

在送妻子去产房的路上

每一个男人

无论肩负怎样崇高的使命

或立下何等功勋

在女人面前都是罪犯

你瞧她那个痛啊，牙关紧锁，满头大汗

像挣扎着去往鬼门关

而我能做的，只是握紧她的双手，与阎罗王拔河

哦，我们都拼尽了全力

得来的这孩子，满面皱纹，一身血污

第一声啼哭，令东方破晓

第一次洗浴，像圣徒。我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婴儿

昌耀墓前

我已经不年轻了，也就是说

我的膝盖老化严重

这一跪，要费很大的力气

才能从尘埃里站起

而普天下的黄土都是腥的

桃花源里可耕田哪，但我不跪你

我从未屈膝的大半生

不跪天，不跪地，也不跪皇帝

就像你坟山上的草木，被山火烧得乌黑

也还是相互搀扶着

各自开花结果，尤其是桃树

低矮、曲折，替我们吐出，人间的点点血迹

李

不

嫁

男性公民，六零后湘人，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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